贝加尔的离别



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耳。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夜已经深了。列车刚刚驶出纳什乌基的关口,面前就要进入蒙古国的境内了。你又在哪里呢,两个夜晚已经过去,当我终于拿得起笔来给你写信,火车却已经驶出了你的土地。他们说,出了蒙古口岸不会向你们那里邮递一封邮件,他们还说,几十年的对峙了,每一封来去的信都会被焚烧成灰烬。这事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再怎么样,我的邮件也无法送到你这里。我这样的一个人,在我的国土上大概再也不能找到一个送信人。可是你呢,你又找得到一个给你送信的邮差吗?

太迟了,我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即使是我的音讯,也一样永远困守在了你以外的土地。还是说,根本就没有你以外的土地,这个世界在我看不见你之后就只剩下虚无?所以我要在这驶向虚无的深夜里给你写下一些最后的文字,虽然我的信你永远也不会读到,虽然它不会被任何人看见,虽然它注定要被焚烧成像我一样再也没人看它一眼的焦土尘埃,可我还是要写,在我成为一个除了躯体还残存以外就全部死去的人之前。

昨天早上,我们的列车终于开过了贝加尔湖,他们后来跟我说,他们所有人都三点多就起来,等日出,等湖的出现。自然,我这样的衣衫褴褛的,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任何身份的人,没有人会想起我,会来叫醒我。我的醒来,一直要等到往乌兰乌德的那一段路了,那时候已经六点刚过,我跟你说过,在荒原上十年的流离已经让我习惯了不看太阳就知道该要什么时候起床的地步——所以他们本来也就不必叫醒我,因为这片北海草地我比他们中的所有人加起来还要更熟悉,我知道这里的每一寸草叶也知道这里的每一脉溪流,我也知道哪一颗星星映照湖面上的哪一个角落。可是,我终究还是对这片湖面一无所知,我在这里飘零了十九年,可我从没那么完整地看到过这片湖泊。铁路是从南岸穿过的,从我们分手的伊尔库茨克,一路往东穿过,我一个上午看尽了我十年来我看到过的所有景象,你说,是这十年的景象全是虚假,还是这一个上午的景象纯是我的幻觉,是我的幻想,是我十年的记忆终于篡夺了我这一天的回忆,我只是不知道;当我十九年前来到这里时,我觉得我的人生要在这里浪费了,等我回到京师,才能重新知道什么叫我应有的生活,可是十九年过去,我才终于明白,离开了这里我的生活才真正算是要开始虚度,真正算是丢掉了它的全部意义,因为除了在这里的生活,我已经不再能理解除此以外的任何一种。

我还要告诉你,我永远记得你。那天在星空下,你脱去了全身的毡衣赤裸地躺在冻结的湖面上结了满眶的热泪与冰渣,你问我,你说,你已经被整个世界忘记了,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你,你说,这一晚上如果连我也把你忘记,是不是你就要从这个世界的回忆中彻底死亡,是不是从今以往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的念想里会出现你。那时候我们浑身一丝不挂地仰卧在这星空下,极光的季节已经过去,但银河仍然耀眼,几十寸厚的如烟大雪很快彻底埋葬了我们的肉体,可是那时候你的目光又是那么明亮,好像你四十年风雨中的流离失所中收集起的那一点点仅存的人情与温和此时都攒起来要尽数释放出来,比起我在贝加尔湖畔十年来看见过的最亮的流星要亮百倍,然后你爬了起来,走到车前去找了一些柴火,一路走,一路满身的雪块掺着凝结的血水就不停地往下掉,终夜无人,那雪块坠落到荒原上的声音就像羊的蹄腿锤击在破旧的大鼓上,绵延不息,仿佛响了整整一夜,由近而远,由远而近。终于你在隐约的星光中回到我的面前;你弓下腰,铺了一大张羊皮毡,把一整捆的干柴放在上面,找出一盒已经潮了的火柴,开始划起来,一根,两根,一盒快用完了还没能点燃,一边划一遍你的泪水就开始流下来。划到最后几根的时候终于有一根着了,微弱的火光开始在你冻肿了的手指间撺动起来。你引燃了干草,然后把手里的那瓶破旧的伏特加用力往雪地上一砸,把口给砸开,把酒浇满了柴堆,霎时整个柴堆一下染了满身的火焰,整个荒原闪烁出通红的颜色,你含着那个满是碎玻璃渣的瓶颈,把剩下的那半瓶伏特加汩汩地一饮而尽,火光点燃了你的背影,你背向我跪下,在这万里荒袤的无人区,开始唱起你那首将无人记得的歌。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我生命中最后一次听你唱歌——

径万里兮度沙幕,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

士众灭兮名已隤。

老母已死, 

虽欲报恩将安归! 

那一夜我们坐在贝加尔湖畔,浮冰漂洄,一夜无言。第二天,你挣扎着醒来,给我披上斗篷,然后径直去远处的车边,点燃了酒精灯,把油箱烤化了,然后向我开来。我们上车,一路上雪丘起伏,你老旧的越野车多么蹒跚,在冰地里不断地摇晃,仿佛随时都要倾覆,就好像你和我二十年多年来的生活。你的车沿着安加拉河径直向北,一路上我们什么话都不说,有时我吹起胡笳,你就看着前方,从不转头看我。日落之时,我们终于到了伊尔库茨克的城外,一进火车站,从首都赶来的官员就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向我致意,然后面无表情地向你点了点头。我知道,从这时候起,你我之间,就再也不被准许说一句话了。

你问他,能不能送我到站台。他拿着对讲机,似乎是请示了一番,然后点了点头。我们一路走到轨道边上,然后你就在站台上坐下,闭着眼睛,一语不发。那个官员时常看一看表,然后再瞄一眼你。当这一周一班的火车终于到站的时候,他用手挡住你——然后护送我一路登上火车——汽笛的鸣声一夜不绝——暖气片上冒出层层白雾,车厢里飘满煤炉的味道,我闭上眼睛。当火车就要开走的刹那,你忽然冲向火车边,靠在月台上,泪流满面,你踮起脚捶着窗户大声问我。你问我,如果还是十九年前,我会选择什么,你问我,回到十九年前,我是效忠这个夺走了你这么多的、把你毁灭得一干二净的国家,还是背叛这个让你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的、这个你曾经发誓要用一辈子去效忠的民族。我说,许多事情从来就不允许我来选择,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说,我们注定了要从生到死活在别人的选择里,终身密不透风,只有一个星夜的空隙。我说,我不会忘记你,昨夜的满湖霜雪已经挂在了我的两鬓之上。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终于能自己选择,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不要京师的封侯印我也不要贝加尔英雄主义的牧羊人的星空,我说,如果我可以选择,那我只要你。

写于2015年10月25-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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