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坛夜


当我冲进末班地铁尚未闭合的车门,满车厢都弥漫着疲惫和焦躁,汗味与列车一起开始晃动:仿佛失去了走入这城门的机会,今夜就将永远游荡在城外。我艰难地站定,摊开一张地铁线路图,摇摇晃晃中看见北京南站,看见她再怎么追赶也追不到的离去的背影。

从知春路到雍和宫,要跨过大半个北京城。那时,夜已经深了,卖唱了一天的吉他手已经嗓音沙哑。在惠新西街南口换乘时,我看见他在盥洗池旁漱口调弦,准备今天的最后一次远行,穿过仍然拥挤的车厢,仍然拥挤的都城。而后换乘车在站台边停下,我和他一起上车,他卖力地唱着大概是关于恋情的民谣,那些生不了根的徒劳的词语。

纵穿人流如织的车厢时,他的琴弦被人扯到,撕拉一声,一个音符撕裂,高音扎得耳朵生疼。他长叹了一口气。我见到他边艰难地往前走,边重新调试音准,声音隔得越来越远,后来就消散了。只能隐约听见他副歌的高音,在我即将听不见他的时刻,酥软到销魂蚀骨。

车站外风大,人影散乱。过了雍和宫桥,地坛公园门口跳广场舞的大妈已离去大半,舞曲却仍在不熄地燃放。我看准了保安换班的机会,走进了地坛,随后就听见我身后传来大门关上的声音。而紧闭的地坛并不是空无一人;零星几个已过了闭园时间却还迟迟不愿出来的老人,与我一样,沿着那方已上锁了的祭坛徘徊。当我转过宫墙,一片黑暗中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声音越来越淡,后来几乎就听不见了,不知他是正在离去,还是正在啜泣。

地坛中几乎没有什么灯,如果说还有什么光亮,大概只能是北京并不暗淡的天幕。当眼睛适应了这种弱光,就慢慢能看见史铁生笔下「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门壁上炫耀的朱红」闪现在视野里,但又都不确切,像是一堵缺乏细节的布景,转个弯就又看不见了。后来,我想起他说到过的祭坛四周苍幽的柏树,可真到了那里,我已看不清柏树的颜色,只有停下脚步时,隐约听见沙沙的树叶摩擦声。

许多年前,史铁生孤身一人摇着老旧的轮椅,走进这座荒废的坛中,走进这四际无人的深夜。他说他在这片草地的每一米上留下过车轮印,只有那座祭坛无法登上,只能从每个角度张望。仿佛是一个玩笑,此夜,当我涌进这关闭了的公园时,祭坛照样无法登上,她被高墙团团围住,甚至连张望都几乎不可能。—— 可是,即使我能登上,又能如何呢?当我孤身一人于这座高台之上,我的视野再向南伸展,又怎么望得到你?当我已在身边找不到你,登上这座祭坛,反而直如被斫去了双脚。

我绕着祭坛不断转动,心下的感受有些难以言述。我走过了他们在书里一句一字写清楚的路,可如今已没有了长跑者,没有了歌唱家,没有了吹奏《苏武牧羊》的唢呐手,也没有了那对每日定时出现的中年夫妇。在史铁生和长跑家告别的地方,如今满地污水。

在来这里前的几天里,我曾无数次地看这个地方的地图,反反复复地计划我带着你走过的路线,我熟悉这座祭坛外每一个需要转弯和注意的地点,查到这里面每一栋古建筑的体例,却没有预料到,最终我会孤身一人,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夜里沿着它一遍又一遍,徒劳地,却不能自抑地。

当他说我已不在地坛时,他说,这是因为地坛在我。可是我已然身在地坛的高墙之下,却仍觉得我已不在地坛。偌大的地坛,只是我脑海中一个暗夜里的幻境罢了。—— 而我,也已不在地坛。我在京沪高铁四千里的铁轨上翻山越岭,我在一千座山川和村落的穿行间寻找你,我在追逐着你,跨过一站又一站的城市去跟随你。

你像歌声弥散在迷雾中,像是柏树消失在暗夜里,在南下的铁轨上,你正在我的视线中不间断地远去。但当我夜以继日地向你奔来,山高水长,总要有一夜,我追得见你的背影。


六月十三日午夜于北京安定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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